还活着的远征军士兵们，怀着沉重的心情，在附近深林的一块幽静的空地上，掩埋了牺牲的战友。由于时间匆忙，士兵们来不及为死者修整出干净整洁的坟墓。很多坟墓只是简单的泥土堆，上面大多只是插着附近找来的鲜花、放着死者生前使用过的物品，稍漂亮些的，能看到有木头做的简陋墓碑。生存下来的幸福感与面对死者的哀痛感，在士兵们心中复杂地交织和弥漫着，变成一幅美丽的纱雾，轻轻笼罩在营地的上空。
死掉的灰狼士兵也被匆匆焚烧，滚滚的黑色浓烟没入傍晚的云霞，仿佛在指引着他们回家的路。
大白熊在粪球的坟墓前站了许久。尽管死去的粪球早已变成尘土散落在森林的无数角落，但大白熊还是坚持从粪球牺牲的地方抓来一把土，埋在眼前的小土堆中。土堆上插着一块被削得齐整亮白的木片，那是它的墓碑，上面写着“粪球吾友之墓”。墓的前方放着一朵洁白的小花。
“大白熊，他的事，我很抱歉……”
“嗯……他是个勇猛的战士，面对危险，从不会丢失自我。但是那个时候，我倒是希望他懦弱一些，这样就能活着回家了。……哈，他入伍的时候，个头才比你大一点！真让人怀念啊。”
我摘下自己的小灰狼头盔，轻放在粪球的坟墓上。
“请节哀，大白熊。至少我们都熬过来了，实现了最后的胜利。”
“不，猫兄弟，这对我和他们来说，都没有意义。”大白熊原先忧伤的表情，突然变得严肃起来，说道：“我很清楚，这些小家伙之所以愿意追随我，并不是因为我能带领他们建功立业、获取胜利——只有城里那些戴乌纱帽的家伙才关心这些东西；只要有看得见的功绩，死掉的士兵就不过是个数字，以及微不足道的抚恤金罢了……这些士兵之所以会追随我冲锋陷阵，纯粹是因为跟着我，他们更有可能活下来而已。他们相信我。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刚征召入伍的新兵，来到这鬼地方之前，所有你能想到的美好东西填满了他们的生活。要知道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拾起仇恨；要是活着意味着家人朋友的幸福，谁会无端送死？所以，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吗？”
大白熊低头看了我一眼，就望向周围地面上鼓起的众多小坟堆。
“猫兄弟，我让他们失望了。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。给他们的家人朋友送去讣告，比战场上杀敌难多了……我宁愿面对一千头灰狼士兵，也不想面对死者的家人朋友。看着他们用各种表情向我解释什么叫痛苦，那才是真正的难受。”
大白熊说完，一言不发地站了许久。夕阳把温暖的橙红色光芒投在了他的侧脸上。从森林里穿来的轻风，在飒飒地低声呢喃，就好像是死去的士兵们的灵魂在回应着大白熊的思绪，默默踏上回家的道路。我也一言不发，只静静地在倾听着这一切灵魂的自白。
○
尽管一场毁灭性的战斗让整个营地变得破败不堪，血迹和铁屑夹杂着散发出来的腥臭味难以消散，但为了逃避隐藏在森林的黑夜中的危险，地势高广的营地也还是我们熬过寒冷黑夜的最好地方。
疲惫的士兵们几个一队围坐在数十个小火堆边上，或沉默不语地在思考着什么，或远远地看着幽深的树林，或已经倒头呼呼大睡。尚有战斗力的士兵持着各种从战场上回收的刀、剑、弓箭和长矛，守卫在营地的四周。很多士兵的武器上还残留着凝固的血迹，残忍地提醒着我们刚消失不久的噩梦。
我和大白熊也围坐在一个火堆边上。火焰烧得木块劈啪作响，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感到又冷又饿。虽然挽救回了不少物资，但考虑到撤退的路程，这些仅存的物资也还是少得可怜。我们每个人都得严格按规矩来省吃俭用，即使是块头庞大的大白熊也不例外。
“小家伙，饿坏了吧？”
大白熊露出一副狡黠的微笑问我。
“我饿得想吃一头狼……离我远点！我现在看谁都是一坨肉。”
“哈！可以的话，我早就把你烤了。”
可以的话，我真想回到河边去抓一条鱼。可是我完全不了解这片森林、这片土地，铁板一样冰冷坚硬的黑夜也阻挡在营地的四周，警告着我离开这里的危险。我努力不去想有关肚子和食物的事情，并在心里祈求着睡魔赶紧把我吞噬，好让今天的饥饿与恐惧全都变成一场梦。同样显得饥饿与疲倦的火堆，在我身后投下浅浅的阴影。我看到自己影子的形状有点奇怪，仔细一看，发现有个小小的影子在轻舞，认真一听还能听到哼出的歌声。我知道那是小桔花在无聊地玩耍。真亏她这个时候还能自己一个人玩得这么开心。
“大白熊，我有个疑问，希望不会冒犯你。”
“嗯，你说吧。没关系。”
“那头大灰狼……叫做‘铁毛刷’是吧？你们之前认识？我听到他叫你……朋友？”
大白熊的眼神突然变得肃杀起来。糟糕，我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禁区。
“我随口一问而已，不想说也没关系。抱歉，问了个这么唐突的问题。”
“不，猫兄弟，我不介意。只是这个问题我必须严肃对待，不论对你还是对我自己。这么跟你解释吧，那头狼，确实是我的一位朋友，我到现在也还是这么认为……只是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……怎么说好呢，就是有点奇怪。从你的角度看来，我们就像是死敌吧？这就是我必须严肃回答你的原因。”
“曾经发生过的事情……估计残酷到一定程度了。”
“是的，残酷这个词，用得很准确。”大白熊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了一会，接着说道：“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，他家就在我们家隔壁——噢，对了，等回到金花城，一定得带你去看下他的外婆，是个非常有趣的老人家——我从没见过他的父母，只知道他和外婆长期住在一起。他的父母不知什么原因，好像始终都住在灰狼国。我们一起念书，一起玩耍，甚至打架也是一伙，没有人打得过我们两个大块头。
“后来我们一起进入了一所军事大学。根据考试和教官的安排，我学习的是剑术与军事战略，他学习的则是驾驭元素和自然哲学。虽然我们进入了不同的领域，但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。不得不说，那家伙的头脑是真的好使。如果一切顺利的话，他会是一个出色的将军，或者是一个伟大的学者。
“但那场战争改变了我们所有人。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？就像原本写得漂漂亮亮的人生规划，突然被一个粗暴的家伙撕个粉碎，而且那家伙还用可怕的语气威胁你，让你重新写过，直到他所有任性的要求都得到满足。就是这样。那场战争爆发之后，灰狼族群在我们国家顿时变成不受欢迎的存在。我们的内心真是可怕的东西，一旦无理的厌恶得到宣泄，这种可怕的激情就会把我们厌恶对象的一切特征，都斥责成罪恶的存在，不惜一切代价加以摧毁。这样一来，原本灰狼族群精明勤俭、善于经营的美德，就变成了吝啬守财、狡猾阴险的恶行了。随后他选择了离家出走。据说他出走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受到排斥，而是因为父母在战争中的死亡。我尝试过去找他，但毫无结果。后来再遇见他的时候，他已经成为了灰狼军队的一个军官，而我则成为了和他敌对的军队的统领。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军官，有些奇怪的东西妨碍了他的理智。他把什么事情都当成自己的使命，把各种‘必须如此’的任务压在自己身上。他只看到自己眼里要实现的目标，把他人统统当成工具。我不想成为他的敌人，但我又渴望着成为他的对手，我想亲自把他的脑袋揍清醒。虽然我把他击败了很多次，把他们逼进了这个森林里，但是……我也失去了一个朋友，永远失去了。我有些快搞不清楚了，到底什么才是我想要的胜利呢？”
大白熊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着梦话一样，对着眼前默默燃烧的火堆，说出了他的故事。火焰的光芒在他的脸庞和眼睛中晃动，好像在苦苦照亮着他的记忆。一阵风吹过森林，抚过黑暗中的树叶，发出沙沙的响声。我抬头看见，夜空中的繁星又在闪闪地偷窥着人们向黑夜敞开的心灵，“命运”、“选择”还有“使命”这些虚无缥缈的词语把我的思绪纠缠得一团乱。每次大白熊说起这些沉重的话题的时候，我能回应他的只有沉默而已。这真是个危险的家伙，不论是行动，还是想法。
“猫兄弟，卷入别人的人生，也是一场了不起的战斗啊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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